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网王]钢笔男神投喂守则 作者:有人说 文案: 「2015年5月20日,晴朗无风。捡到一支自称‘本大爷’的钢笔。」 本文又名:【男神与小透明】【迹部大爷教你如何华丽地补充墨水】【论钢笔的正确使用方法】【肚子里有墨水就是不一样】 内容标签:网王 花季雨季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竹内千枝(TakeuchiChie),迹部景吾 ┃ 配角:忍足侑士 ┃ 其它:作者脑洞有点大   第01章钢笔迹部   「竹内千枝!」   抬起头的时候,讲台前的英语老师正平静地望着她。一丝不苟的灰色工作套裙,头发盘得无懈可击,那副薄薄的镜片之后射出两道冰冷的目光。   恍若一声不痛不痒的叹息。   「请你分析一下这题的考点和答案。」   千枝的双腿还微微打着颤,人却已经听话地站了起来,长脚鹭鸶般伶仃地立在原地,那颗心却好像被一根线系着,此刻仍然不依不饶地黏在椅子上。   凝视着手上的考卷,她大脑一片空白。只看见一团接着一团黑漆漆的墨迹,仿佛难捱的沉默满溢教室,洇没纸张,渗进脸庞。   本周最后一堂英语课。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对不起,我——」   英语老师的目光穿越大半教室,咄咄逼人地落下来,刺透了她薄薄的面皮。   话还没有说完,手中的笔忽然动了起来。拉着她泛白的骨节,在卷子的角落写下了一个大大的「C」。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千枝愣住了。   她愣住了。剩下的半句话就此卡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讲台那端传来高跟鞋点地的声响,一下一下敲打着她的耳膜,像是不耐烦的催逼和预判。   「我,我知道了……」她吞了口唾沫,「这题选C,考点,考点是……」   然后飞快地瞥了一眼纸上再次出现的提示:「虚拟语气。从句应用If+主句+过去时,主句是主语+should+do.」   短暂的沉默。   英语老师硬邦邦地点了点头。   千枝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来不及细细咂摩那句「还可以」中所蕴含的、恨铁不成钢的深意,就猛地攥紧了手中细细的笔杆。   下一秒,耳旁传来一声傲慢的叹息:   「松开你的手,汗涔涔的让人很难受啊。」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松开手,钢笔啪嗒一声砸在地上,清脆的响动引得前桌忍不住回头张望,细细勾过的眉毛蹙在一起。   「怎么了?」   千枝的双眼先是瞪圆了,又迅速从两颗句号摊开,铺出一双温吞生涩的破折号。   「没……没事儿。」   女孩子狐疑地把目光投射过来,像是把她那一颗心放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   「真的?刚才我怎么听到有人说话,还是个……男生?」她不依不饶地眯起眼睛。   千枝被那样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正搜肠刮肚地寻找说辞,讲台上忽然又传来一声轻咳。   「请专心听讲。我待会还要提问,答不出来的午饭时间来我办公室一趟。」   对方狠狠瞪了她一眼,这才恢复到之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神游天外的坐姿,留下一对刀锋般耸立琵琶骨,隔着薄薄的校服料子勾出清晰的轮廓,像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千枝忽然有些感谢那个冷冰冰的中年女人。   后半堂课她都没敢乱动,直到下课铃潦草地从广播里传出来,午饭时间,大家接二连三地离开座位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空荡荡的教室吞吐着巨大的人流,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   千枝长舒一口气,电风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连呼吸声都提高了一个八度,蓦地畅快轻松起来。   她弯腰拾起桌脚躺着的钢笔,小心平放在试卷中央,微微鼓着腮帮打量:「刚才不是我的幻觉吧?」   「啊恩,」一声不置可否的肯定,「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像。」她拉长了音调,「你真的是我的钢笔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咕噜咕噜地滚到了桌子边缘。她眼疾手快地去接,没想到丫动作灵活,一下子就调转方向,从她平摊的掌心旁逃开了。   再度开口时,那个声音有些嫌弃,好像还在为最初的乌龙耿耿于怀。   「单纯的物品会自发移动吗?你看清楚了,本大爷才不是什么钢笔。」   「『本大爷』……?」她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傲气的自称,简单的音节在唇齿间缱绻来回,脸上忽然绽开弯弯五个月牙儿,千枝一下子凑上去,鼻尖抵着笔帽,看通体漆黑的笔杆上自己眉开眼笑的倒影:   「你该不会就是迹部景吾吧?」   *   「偌大的硬地场上人影寥落,只见一群少女穿着被修剪得几乎不能包住腿的制服裙,迅速抢占了看台四周,十指交握,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向内推开的那扇门。   「率先踏进场内的是一双HEAD网球鞋,沿着那双笔直的长腿一路向上望去,紧接着一个金发少年挺拔清俊的身影占据了整片视野。   「看台上空爆发出高分贝的尖叫。   「少年在阳光下倨傲地仰起头,眼底的泪痣闪闪发光。只见他抬起左手,潇洒地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沉浸在本大爷华丽的……』」   笔尖微顿,最后一个字在纸上落下的瞬间,竹内千枝打了个哈欠,胜利者般挑起了眉毛。   「这才是我印象中的迹部景吾,而不是……」   她放低的声线怎么也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一支钢笔。」   迹部景吾这个名字在冰帝乃至周边其他几所学校内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财阀继承人、网球部部长、学生会领袖、砸钱翻新教学设施的真·土豪……千枝甫一入学就沐浴在他那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圣光的照耀之下,更遑论前座栖川玲子在其亲卫队中身居要职,每每提起对方尊姓,非得张口SAMA闭口KING不可,双腮两酡红晕姗姗落下,飞扬跋扈的脸上瞬间生出几分小女儿的柔情。   如今偶像从神坛跌落,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自己的笔袋里,千枝很难描述那一刻究竟是什么感受。   最后大概还是幸灾乐祸占了上风。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笔帽,忽然想到教室里其实并没有人,于是语气都瞬间大胆亲昵了许多:「这之前你在干嘛,上课还是练习?恩……说出来让姑娘我帮你分析分析。」   「……」   那边像是隐忍了很久,好一会儿才响起一个有点儿咬牙切齿的声音:「如果能弄清前因后果的话,本大爷还需要你?」   她觉得自己不仅踢到了一块铁板,还被对方张嘴反咬了一口。   夏天教室换了白色的纱帘,阳光透过白纱照进窗内,每个人的脸上都像偶像剧一样打了柔光。千枝的座位恰好临窗,一阵拂面的风,轻触她的脸,托起一片轻薄的云絮,落下时无声地把这张课桌罩了进去。   讲台,黑板角落的值日生表,前方栖川玲子整齐得像是患了强迫症的桌面,走廊上碎碎的脚步声,都在纱帘之外,谁也没发现她不见了。   千枝安然地撑着下巴坐在那里,垂下睫毛,笑得很温柔。   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美丽新世界。   然后二话不说拉开笔袋链子,把藏进了一个迹部景吾的钢笔丢了进去。   砰。   世界安静了。   *   「2015年5月20日,晴朗无风。捡到一支自称‘本大爷’的钢笔。」   「2015年5月20日,多云转阴,有阵雨。基本沟通无效,权当我养了一只奇怪的同居者。」   千枝笔尖一顿,点着下巴思量片刻,弯起的眼眸盛进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瞳子上,点点滴滴,点滴到天明。   她眨眨眼睛,再一次提笔写道——   「这个家伙,傲慢、无礼、挑剔、刻薄,简直在一夜之间活生生演绎了词典里的大半贬义词!」   正行文到酣畅淋漓之处,手中的笔却忽然不不出水了。她叹了口气,好脾气地停下来在纸上划拉几下,然而那几道印痕干干净净毫无墨迹,像是一场无声的宣战。   「打扰别人写日记不符合您的华丽美学吧,迹部君。」   「啊恩,本大爷必须对这种不负责任的诽谤加以制止。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说着他干脆一屁股……不,钢笔没有五体四肢之分,总之千枝眼睁睁地看着上一秒还躺在手心的笔杆,下一刻已经重重地砸向日记本,有雷霆万钧之势,怎么也拿不起来。   她放弃了与对方较劲儿,只是耸耸肩无奈地看他一眼,像是哄着一个撒娇耍赖的小孩子。   「请便咯。」   迹部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目光让他很不爽,然而书桌前的人已经不打算再理会他,而是转身从笔袋里捞出了一只水笔,拧开盖子,重新抚平纸页——   「不但全身上下自带的少爷气场令人不爽,丫还自带嘴炮属性,尤其爱好对我一个女子高中生的贫乏日常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第02章蜚蠊目迹部   「所以,这就是你的晚饭?」   高峰时期的地铁简直是挤成了一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在初夏微醺的天气里忘了放进冰箱,于是一路腐败酸臭,车厢里凝滞着一股久经发酵的浊气,沉沉浮浮、推推搡搡的是人,是人,还是人。竹内千枝从头到尾都尴尬地站在车门边,有乘客进来,她就被人潮带向中间,有乘客下去,又被裹挟在大衣手袋报站声里向外面冲去。双手插在兜里,抓不到扶杆,也没有必要,如此紧密的人群,心贴着背,鞋底踩着脚尖,连喘息的机会都吝啬施舍,自然也不会给她摔倒的空间。   住处离冰帝整整十站。   千枝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飞上了天花板,正居高临下,嫌弃漠然而无可奈何地指挥着她,把那具破麻袋般的身体一点一点拖上楼梯。公寓楼里飘散着不知哪家哪户开灶做饭的烟火气息,忽然从人间掉进人间,她还有点恍惚,挤进最后一丝气力踏上四楼,她掏出钥匙,打开门。   「我回来了——」   迎接她的是空洞寒酸的回音。   连人带书包瘫倒在沙发上,煞白的脸颊一点点恢复红润。她病怏怏地翻了个身,手臂碰到了遥控器按钮,「啪」一声轻响,电视机被打开了。   两个搞笑演员在表演漫才,她愣愣地看画面闪烁,找不出笑点。   一旁的书包里忽然传出声音。   「你终于到家了。」略一顿,「既然你家离学校那么远,为什么不干脆申请一个宿舍?」   她恍若未闻,只是一言不发地扭了头,把脸埋进靠垫,把电视机的配乐和掌声隔绝在灵魂外面。一只手动了动,轻轻地搭在肚子上,按摩着空荡荡的胃。   好饿。   于是这才翻身坐定,决意爬起来做饭。从沙发上缓缓站起来,不料迈开腿的瞬间还是被一阵天旋地转击中,头顶的日光灯挂在那里,光线直射,千枝晕乎乎地稳住脚下。   「为了让你不被其他人发现呀,」说着揉了揉眉心,「要感谢这场自我牺牲哦迹部君。」   然而令人后悔的是,当她完全出于好心把对方从黑漆漆的书包里拿出来,准备让他透透气时,面对自己热气腾腾的晚餐,迹部景吾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居然燃着毫不留情的批评。   「啊,没错。」温热的掌心一下又一下按压着胃部,她把脸埋进蒸汽里,慢悠悠地大开叉子。   「一日三餐都是泡面,虽然口味和品牌不同,但没人告诉你常吃这些东西只会导致营养不良吗?」   加了太多辣味调料的面汤呛得她泪眼模糊:「没有。而且——谁说我营养不良的?明明在班里我好歹也算是中等身高啊。」   「恩,是啊,」迹部默然地顿了顿,「一米六五的飞机场,真不明白你这种平板身材究竟有什么可骄傲的。」   *   「迹部景吾,别忘了你现在还寄人篱下哟= =##!!」   *   要教育此刻身为钢笔的迹部景吾同学,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方法其实很简单。   翌日。   下课铃刚一打响,千枝就飞快地收拾课本、背上书包,腾地拉开椅子起身向后门冲了出去。动作实在太大,险些带倒一排桌椅,值日生故意在后面举着扫把叹气,惊天动地的声音一路追着她跑。   千枝一连跳过三段台阶,冰凉的手搭在腰部,一边在人群中穿梭,一边迟迟地抽了口凉气。   「真痛啊——」   终于赶在地铁到达前冲进了站台边的文具店。她一头扎进开得很足的冷气里,衣角飞扬,一阵初夏空气中甜丝丝的香味。   「麻烦拿一瓶墨水——」   营业员俯下身去,拉开玻璃柜,推推那副宅女必备的胶质镜框:「什么牌子?PILOT还是……?」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伸手比划道,「三罐不同牌子的墨水,往便宜了挑就成——恩,越不华丽越好!」   书包安静地挂在肩头,她拉开拉链,满心欢喜地把三灌墨水放进去。迎着营业员饶有兴味的打量,付账,找零,走人,连奋力往沙丁鱼罐头里面挤时,嘴角都还带着一丝未尽的餍足。   这哪里是教室里时时受惊刻刻防备的竹内千枝。   分明是一只小狐狸啊。   然而迹部对此却毫不知情。身为一支钢笔,他虽没有进食的必要,顺带避免了千枝麾下各类平泡面的狂轰滥炸,但也是需要以补充墨水来维持能量的——于是,在千枝丧心病狂地旋开笔盖,并在物理课堂上顶风作案、乱涂乱画尽三十分钟直到墨水告罄而老师也无可奈何第三次点名后,当年即使在球场上宁肯失去意识也依旧屹立不倒的迹部景吾,终于因人为导致的体力不足,而陷入了沉睡。   很好。至少他因而逃过了晚高峰时段被列车长开成惊悚版碰碰车的地铁。   但是……   当温凉的液体随着墨囊规律的挤压而缓缓上吸,注入空腔,他的意识也渐渐脱离混沌。心脾胃肝肺,整个人仿佛都被浸泡在这一汪浓郁的墨色中间,下一秒,千枝手中的笔杆忽然传来狠狠的震颤——   「竹内千枝!你这是哪里挖出来的墨水?!」   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千枝胳膊猛地一抖,只能眼睁睁地啃指男和先前灌入的墨水被一股脑儿全挤了出来,动作粗暴,毫不客气,她的桌面也因此被飞溅的墨汁染得乱七八糟——   「只是混合版的劣质墨水罢了——等等,迹部大爷,不能这么玩儿啊!校服我明天还得穿,你要是弄脏了我还怎么去上学,喂喂喂快住手——」   聪明如她,在大声喊话的同时已经果断松开了手中气急败坏的钢笔,并后退一步,跳到两米远的地方。   以牙还牙的迹部忽然发现,自己孩子气的包袱尚未进行到一半,之间紧紧捏着他、还隐隐颤抖的手指居然已经松开,他在空中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下一秒猝不及防地坠落下去,一路失重,空气呼啸地逆流而上,刮过耳畔,卷起呼呼的风声,直到——   「啪」。   他跌进了一潭气味远比先前复杂的不明液体里。   「啊嚏——所以你是往这瓶墨水里下了药吗?就想用如此糟糕的品味和手段毒死本大爷?!」   然而躲在椅子背后的千枝对此则恍若未闻。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飞快地瞥了眼念念叨叨的迹部,目光落在满桌狼藉上,面色憔悴了很久,这才挤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叹息。   「靠,这鬼地方理不干净了。迹部大爷快点亮出你犀利的笔尖,杀了我吧,咱俩不斗了。」   迹部景吾浑身上下都沾满了味道古怪的墨水,此刻只能通过幸存的笔帽观察几步之外,瘫倒在地上,呈大字形铺开,一脸羽化而登仙状的竹内千枝。   此处顺带一提,在拆下墨囊后他的身体被分成了笔帽、笔杆和墨囊三部分,然而意识却能在其中自如穿梭,这种头身分离却依旧拥有不死生命力的BUG,让他隐隐联想起了某种摘头后还能存活9天,9天后死亡的原因则是过度饥饿的蜚蠊目昆虫,顿时胃里翻江倒海般恶心。   强咽下一路翻涌、直逼食道的腥气,迹部微微端正了脸色——即使身为一只钢笔,此刻还是零件化状态,他并不清楚自己的五脏六腑外加脸面究竟何去何从——「到现在为止你总算还说了句人话,总之别管这张桌子了,先把本大爷捞出来再说!」   「我不要。」地板上的家伙居然翻了个身,以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大」字对着他。   「啊恩,你说什么?!」迹部脸色一青——如果他有一张脸的话。   「我说,对于你的……恩,请求,我很抱歉地表示,驳回。」女孩子像煎鸡蛋一样把自己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翻来翻去,最终在对方噼里啪啦青筋乱爆的怒火中慢腾腾地爬起来,「我要先去给自己做顿好吃的。毕竟一米六五的飞机场是毫无前途的不是嘛?所以等我补充完营养,有能耐了,再回来救你于水生火热之中吧<(* ̄▽ ̄*)/」   厨房灯被啪得摁亮,她的脑袋从没关紧的门里弹出来:「所以在此之前,大爷你就先在那儿泡着把。好几天不洗澡身上会长虱子的yooooooo~」   *   所以,竹内千枝才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女人啊。   第03章落难王子迹部   第二天,迹部景吾醒得很早。   除了会因墨水不足而休眠,一支钢笔其实完全没有「生物钟」的概念。但由于从小被「Der Adel sind nicht im Blut vorhanden, aber stammt aus dem Herzen」的座右铭所熏陶,落难王子迹部景吾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即使毫无必要,也一定要坚守早睡早起这一优秀继承人必备的习惯。   然而残酷的事实真相其实在于,如果没有睡眠,要拿什么来打发这漫长的九个小时啊= =   哦,他吐自己的槽了。   迹部默默地在枕头上滚了两圈。   他发现在短暂地同居(……)了几天后,他,昔日华丽的冰之帝王,不仅在某只二货的潜移默化下习惯了吐槽,连某些颜表情都自发get了= =   本大爷的学习能力果然无人能敌啊_(:зゝ∠)_   伴随着一声叹息,滑溜溜的钢笔终于重新挺稳在了枕头上。   迹部从例行的自省、自信和自恋中回过神,忽然觉得自己正被一阵又一阵轻柔的气流拂过,目光上移,视线里出现了竹内千枝的睡颜。   阳光蹑手蹑脚地穿越窗帘间隙,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轻轻跳跃,走得很轻很慢,像是生怕脚步太重,会踏碎一个脆薄的梦。   「这不华丽的家伙大概也只有在睡着时能够安静一点吧。」他百无聊赖地想到,轻声细语脱口而出,挠着千枝的面颊。   她动了动,却没有醒。侧过头,露出耳根边红红的压痕。   迹部鬼使神差地打量着那张脸,忽然揪住了一丝异样。这个女孩子以泡面饭团潦草度日,厨艺却格外精湛;每日爱好是同他这个天外来客插科打诨,强迫他待在茶几上陪她追电视剧;然而学校里的她,沉默、寡言、胆怯、内向,不参加活动,不离开座位,面对老师与同学的目光,只恨不得脊梁能够再弯下一度,把整个人埋到课桌里去,从此下葬于那里,再无归来之日。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一瞬间和少时在书本上看到过的词条惊人重合——幽闭恐惧,广场恐惧,黑暗恐惧。   他心里一动。   昨晚睡觉前的场景再次无声地浮现在眼前。千枝先是咕咕哝哝地把他往笔袋里一塞,伸手关了灯,在床上翻来覆去摊鸡蛋饼似的辗转许久,又再次摸到开关,光着脚跑到书桌前,把他粗暴地从笔袋里拽出来,攥紧在手掌心。   天知道那一刻迹部景吾多想开口嘲笑她。排列组织完毕的句子正欲脱口而出,目光一抬,却瞥见那张脸上双眉紧锁、嘴唇泛白,仿佛只消他吐露半个音节,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迹部在昏黄的灯下看她,眼神里那抹转瞬即逝的怜惜,大概连他自己都不曾见过。   这间公寓里只有她一人,流水混账般的生活,也只余她一人。没有朋友和师长,没有睡前一杯唠唠叨叨的热牛奶,一个人的交际圈像蜘蛛网一样朝外延伸,她的那一条兜兜转转了很久,走了很多里路推开家门,只听见一句孤零零的回音,「我回来了」。   一如他家那么多千篇一律的门框与窗棂,然而深夜点燃的,不过也只是一盏孤灯。   于是那句挖苦扣着牙关,一声一声,终于还是完整地咽了回去。   千枝汗涔涔的手把他轻轻放在枕头另一侧,她伸长胳膊,再一次关灯。   啪嗒。   「麻烦你了。」   那声音恍若叹息。   *   迹部终于从眼前女孩子的异样想到如何变为原形,途中费尽周折,脑回路转了多少弯,反射弧押出来是不是能跳绳,此处暂不赘述。   直到床头放着的手机嗡嗡嗡震动起来,下一秒铃声大作,熟悉的旋律让他的心跳跌了一拍。   「伟大的期待与功动 背负于身日日勤奋不懈缅怀   「贤明的前辈们莫忘恩泽牢记于心文学道上   「信步而行师长壮丽 而又欣欣向荣……」   居然是冰帝校歌。   然而竹内千枝的反应也是让他眼界大开,这家伙有本事在雄浑的配音中坚持了足足三分钟,直到高潮部分来临,才一个翻身把被子整个儿卷到脑后,蒙住耳朵,一只手怏怏地在床头摸索几下,抓住手机,胡乱点了个取消。   他的目光从手机移到天花板,又落回在她身上。360度的视野范围毫无死角,本大爷的进化果然一日千里。   ……不,进化成一支钢笔难道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吗。   房间里静默了半晌,他因而得以细细打量内部陈设。本以为小女生的闺房,不说琳琅满目的毛绒玩具或者是粉红色中毒,好歹也要有几张海报或挂画在墙头加以点缀,然而这间屋子却毫无辨识度。   床,衣柜,书桌,笔记本电脑,台灯。精致而客套,礼貌却没有人情味儿,像是撤掉地毯的高级酒店。   倒是对面墙上的挂钟提醒他,还有三十分钟就要开始早自习了。   于是大清早的竹内千枝就遭了报应。   枕边又人操着高分贝的嗓音恨铁不成钢地趴在她耳畔吼——「你这个不华丽的女人!给本大人睁开眼睛看看钟!你准备睡到什么时候?!」   千枝在床上翻了个身,一头扎进软蓬蓬的棉絮里。捂了半天才把脑袋拔出来,阳光浮夸地洒了她一脸,「几点了啊……」   然而转过脸和床底下那个一边被自己的动作掀翻在地,一边恼羞成怒地吼着「七点半了」的家伙大眼对小眼。   纠正一下,是她泪眼朦胧地和一支钢笔对视。   千枝顶着满头鸡窝打了个哈欠,悠长的——「这么晚?你怎么知道时间的?我的钢笔自带报时功能吗?」   对方很嫌弃地沉默了一下:「……你当那只钟挂在墙上是做摆设的么?!」   没想到她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墙壁,然后又转过来,若有所思地朝他点了点头。   「是摆设啊。买来没多久就坏了,我也懒得修……大概,」她仰头倒在床上,「没电池了吧。」   任凭迹部景吾狂躁地在地板上滚来滚去。   「那你的手机闹钟又是怎么回事!」   「唔?那个啊……不清楚,也是哪天随手设的忘改了吧。」拱成一团的被子里传出漫不经心的声音。   他啧了一声。   「所以闹铃为什么要设成校歌?只是因为在播放列表里排第一位吗?」   他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可以顺着千枝的思维一路脑补,实在是太可怕了。   床上没有传来回答。   就在迹部默默腹诽我大冰帝何时出了这么一个不华丽的女人时,一句轻飘飘的话忽然落了下来,像一朵雪花,无声无息地融进大地。   「迹部君知道吗?恐惧可以使人清醒。」   耳畔响起悠长均匀的呼吸声。   轻,却又沉。   *   变成钢笔这种事情,纵使匪夷所思,但相比一觉睡醒发现自己一不能滚来滚去(……)二不能开口说话,肚子里还塞着一团脏衣服嘟嘟嘟嘟转个不停,好歹还有一个益处,是的,便于携带。   「至少你不用成天待在我家,还能进一进课堂感受下知识的熏陶——啊!!」   千枝趴在明晃晃的日光灯下,笔尖一遍又一遍划过物理大题的题干,直到洇出一小团墨汁,盖过了一个重要数据,才大呼小叫地坐起来——   「是8.9米,啧,所以你刚才那么长时间究竟在干嘛?注意力集中到那里去了?」迹部似乎只能用严厉如教导主任×3的口吻来表达自己的嫌弃。   「刚才……在感谢你呀。」随手把数据抄在卷子上,千枝支棱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继续盯住题干,「跟着我上课只有还有个好处,如果那个死老头心血来潮点了我的名,答不出来还有学霸罩着☆所以今天谢谢你啦,不然又得被撵到走廊上罚站,我都快和隔壁班挨着窗子的那哥们儿混出心电感应了……迹部君你是好人,口嫌体正直界的鼻祖。」   无意被发了卡的迹部:「……」   片刻的沉默后他再次冲他吼了一嗓子:「写你的作业去,已经十点半了要拖到什么时候?怪不得每天早上都会踏着早课铃进教室!」   「所以大爷您是学生会会长不是风纪委员啊,再说我又没迟到~」她挠挠脸。   手中的钢笔停了一下,硬生生拽住了她的敷衍。   千枝的目光被惊醒,猛然落回到迹部身上。相较片刻她再一次半途退出,果断换上水笔,在强大气场的笼罩下硬着头皮又读了一遍题干……   还没写上三分钟她就不干了,笔杆夹在鼻子下面,忽的吹起齐眉的刘海:「写不来,太难了。要不大爷您坐上来自己动……呸,是活动活动筋骨,直接身体力行做个答案出来得了?」   迹部景吾没理她。   千枝又「喂喂喂」了几声,见对方还风雨不动安如山地躺在卷子上,周身萦绕的黑气都快具现化了,只好抱着胳膊抖了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冷」,然后一个转身扑上了床——   「竹内千枝!」   凌空一声暴呵。   她动作一顿,下巴磕在床板上。   「好痛QAQ」女孩子不情不愿地重新爬起来,双手环住膝盖,「干嘛啦……」   迹部清了清嗓子,身下的试卷都随着他的吐息,一齐愤怒地振动起来,「本大爷是不会帮你的,自己写!」   千枝:「……」   「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不帮就不帮咯,」她兴味阑珊地收回目光,躺平了钻进被窝里,把被角拉过头顶,声音闷闷的,「反正前面的题目也是你一道一道看着做的,全对。压轴题写不出,也不会被批评~」   房间忽然下沉,坠入一汪死水般的寂静。   书桌那边的声音一下子降到冰点,不再涌动着恨铁不成钢的、年轻的、霸道的关心,她翻了个身,听到迹部说——   「那么,接下来所有你不会的题,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都不要拿来问本大爷了。」   千枝的脸庞深埋进柔软的床单,像是溺在一场春秋大梦里,不愿醒来。   也许是真的睡着了。   「本大爷对你,太失望了。」      第04章伤患迹部   迹部景吾的华丽准则上大概有「言出必行」这么一条,之后的日子里,他果然没有再帮过千枝一次。   千枝倒也无所谓,像是你在孤立无援被磨得只剩下一层血皮,下一秒就要被敌人飞身上前一刀K.O.的紧要关头,忽然误打误撞发现了系统的BUG,于是满血复活外挂全开,连跑出新手村横冲直撞都不成问题,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你有了资本——可随着系统的升级维护,BUG消失了,于是你再次回归到小心翼翼的状态,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只不过他再也不会同她多一句废话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奇怪的同居者重新变成一支冷冰冰的钢笔。在她的手中书写流畅,出水自如,偶尔需要灌一些墨汁。   于是每日例行的欢快斗嘴,忽然一落千丈,变成她单方面的没话找话。   「家里好冷清啊……」   「今天你看到美术老师的裙子了么?栖川夸那是森女,还说自己也要去买一条,我倒觉得像是给学校地板扫灰的= =」   「上体育课的时候我看到网球部了,有人在训练诶。话说你的失踪好像并没有造成多大影响,后援团也一如既往地花痴……啊不,运行着。学生会主席办公室里会不会坐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迹部呢,好奇怪啊OwO」   「喂,迹部景吾,就算是聊到自己也一样是那副‘别惹我’的可怕气场吗!」   「一个人闷死了。你说说话呀……」   「嗯。」手中的钢笔发出淡漠而清越的回应,「我在听。你讲吧。」   三个句号,连接处浑圆得天衣无缝。   竹内千枝睁大眼睛盯着他,瞳仁深处黑得钝钝的,没有生气,也没有生气。   迹部被那种眼神盯着发毛,几天下来的冷淡正欲破功——   「你说你对我失望了,所以,这就是你表达失望的方式?」   她抢在他之前开口,眼眸里深深深深深不见底的漆黑,忽然流动起来,飞快地卷成一点湍急的漩涡,暗潮汹涌。   他一言不发。   迹部甚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一个自暴自弃、把日子经营成流水账的女孩子,哪里值得他为之而遗憾、好奇,甚至感到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难道应有的态度,不该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昏暗的房间里指点着一盏床头灯,他在这三分钟难捱的沉默里,抓起自己的内心,拎到面前,咄咄逼人地目光刺穿动脉,想厉声问一句为什么。   然而却撞见竹内千枝眼底汹涌的不甘。   「那好,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   像一座沉睡的,年轻的火山。   *   想从一个优秀的人身上挑个毛病是一件难事;然而,若对方是个碌碌无为前程黯淡的家伙,想找出几个闪光点,实在很简单。   比如,竹内千枝的执着。   也许是冷冷清清的公寓楼令人不安又难堪;也许是迹部居高临下的态度踩中了这个先前一向温吞和气的家伙的开关,她熄灭已久的上进心,趴在火盆里,一声一声叹息,吞吐着灰烬;忽然一把火凌空抛上去,催逼着,煽动起余温,因而腾的一声,死灰复燃,火星在空中噼里啪啦地炸响开去。   她没去改动挂钟的时间,干脆跟着错误走,跑在别人的生物钟前面。仿佛生命中平白无故地少了一小时,漏下指尖的流光被偷梁换柱,于是逼得她快马加鞭一路向前。晨起,在小区里跑几圈,冲进浴室洗个战斗澡,一分钟热水一分钟冷水一分钟温水,然后一头扎进课本里温书。背单词读古文,大块的自习课和原本交由八点档的夜晚全用来写理科作业,厚厚的练习册被搬回家中,垒在桌角,高高的很有安全感。起先她学得艰难,几度想放弃,苍白的嘴唇上起了一层又一层死皮,苦熬一段日子后像是忽然开了窍,沙沙沙动起笔来,仿佛蚕食桑叶,每天消耗的练习册页码呈几何式增长。   ——指数爆炸。   迹部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睛,打量一番紧握着他的笔杆的那只手。养了整整一学期、还涂成五颜六色的长指甲被剪掉,咔嚓一刀,千枝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的脑海里只能浮现出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却很贴切。   千枝抿起嘴角,开始做最后一道物理大题。她今天已经做了三套卷子,眼皮开始打架,笔尖轻轻扫过题干,反复划拉,这是她一直以来写题的习惯。   迹部注意到那双眼睛下面两抹淡淡的青黑。躲在一层日常妆后负隅顽抗。   落笔的声音于是像是击在心上,涛声乍起。   他刚要开口。   千枝的动作却停住了。   她松开手,钢笔啪嗒一声落在卷子上。溅起的墨水洇成一个小小的点,遮住数据,下一秒,一滴泪珠无声地出现在他头顶,坠落,然后和黑色融为一体。   然而千枝的眼眶是干的。   卷子也是干的。   仿佛没有悲伤。   仿佛之前的努力也不存在。   「迹部大爷,刚才你是不是很想和我说话?」她看着他,通体漆黑的笔杆反射出日光灯的锋芒,直面而磅礴地驻入眼眶。   于是蒸发了沉默,烘干了梗咽。   「别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了,你真当我傻吗,成天只知道吵吵架卖卖萌,迟到留堂不交作业?」她轻声说着,用词果断凌厉,仿佛在戏弄一个事不关己的可怜人,下一秒声音重重沉下。   「笔身的颤动,你是能感觉到的。你有你的‘迹部王国’,看破死角,洞察骨骼;我也有我进行预判的方法——一个人在说话时不但会先有口型,喉头处也会先一步震颤,其实那一刻已经发出了声音,只是太过微弱导致无法听到而已。对普通人来说很难察觉这点,但是放在钢笔上,就简单得多。毕竟我的手和你直接接触,只要够敏锐,你要干什么都逃不出我的预判。」   「……」   他沉吟片刻,开口时嗓音竟有几分沙哑。   「竹内千枝,你……很聪明。」   千枝笑了,日光灯从头顶打下惨白的光束,她的眉眼藏在阴影里,「我知道我很聪明。我还知道,你的愤怒,什么时候是为了制造气氛的玩笑情绪,什么时候是恨铁不成钢的激将,什么时候又是恼羞成怒的掩饰——」   「呵,恼羞成怒?本大爷怎么会有那种不华丽的表现?」短暂的失神讶异过后,迹部迅速抢回了谈话主导权,他抬高音调,再次清了清嗓子,质问道,「所以聪明如你,为什么不接着把题目写完?」   本以为会是什么出人意料的理由,比如顿悟了物理界奥秘,比如自认高二的题目太过幼稚因而干脆放弃——毕竟千枝漫不经心的外壳下藏了几分锐利,这一番努力又激起多少簇锋芒,他全都看在眼里。   然而她的回答这次竟意外坦诚。   「对不起,」她静静地看着他,话语没有起落,脸上没有表情,「我写不来。」   你他妈这是在耍我?   有一个瞬间迹部的内心是被这句话的加粗斜体下划线状态疯狂刷屏的,以至于忘记将「我」改为「本大爷」。   然而下一秒他就找回了理性,再次扬起声调,刻意地,缓慢地,好像担心平淡无奇的语气会让先前那个温吞和气麻木不仁的家伙,东山再起。   「啊恩,怎么可能?」   「写不来就是写不来。迹部大爷,没人告诉你‘Nothing is impossible’吗?」   「本大爷才要告诉你,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他咬牙切齿地反驳道,「明明只涉及了一个高一的知识点,一道毫无新意可言的题目,你这家伙居然——」   于是下一秒他连笔带考卷被狠狠抓起,那只汗涔涔的手紧捏着他,圆润的指甲盖儿嵌进皮肉,像是要榨出鲜血淋漓的汁水。   然后砰地一声,迹部景吾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抛物线,狠狠砸在对面的墙上。   他的意识有一刹那的断裂,仿佛铜墙铁壁的御垒撕开了一道口子,时光哗啦啦地灌了进去。   竹内千枝,此前一直低头垂眉,语气平静的竹内千枝,终于缓缓站了起来。   双腿打颤,唇齿冰凉,像一只伶仃的长脚鹭鸶。   「高一这一年学了什么,我不知道。」   她眼含热泪,死盯着碎成四分五裂的迹部。   「然而高一这一年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你又清楚多少?!」      第05章小太阳迹部   「我有个部员,号称恋爱军师。外传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其实也不过是个爱好言情小说的家伙而已。有段时间我一直听他教育别人,什么‘女人是水做的’……」迹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恰逢千枝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笔杆上,明晃晃地在灯下晃动。   雨打芭蕉。   「所以上帝造你的时候,是不是水加多了啊?」   话音刚落,那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敲打着他此刻支离破碎的躯壳。头顶的那张脸,即使是哭泣也不出声,却像拧不紧的水龙头,眼泪一阵又一阵。他坐立不安地移开目光,挤出脑海中泛红的眼圈和煞白的双颊,告诉自己,算了,忍一忍。   之前被一句传言粗暴概括生平的忍足侑士,见到此情此景,大概要跌碎一幅眼镜……迹部景吾居然会忍着一个女孩子的抽噎?那个迹部?!   「别哭了,会加重视力负担——喂,本大爷说你呢,别哭了!你的眼泪是呈简谐振动的么?」   ……迹部景吾居然会安慰人?那个迹部?!   千枝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他,「不,是脉冲的。」   她好歹笑了,说话的声音终于大到和他抗衡,尚带着少女冤屈屈的哭腔。她舔舔嘴唇,轻轻拭去眼角的一点泪光,低头从抽屉里取出强力胶和镊子。   迹部嫌弃地往边上靠了靠,「你要干嘛——」   她把那杆残缺的笔杆从桌上拿起来,浓浓的鼻音,盖过了声音里气若游丝的叹息。   「别说话了,留着体力别在待会儿昏过去。我要……把你补起来!」   迹部景吾心里一动。他能感觉到能量正缓慢地涌出伤口,一点点流失,却想不到对方居然也能从微微走音的语气里听出端倪。   于是他沉默下来。   房间终于坠入窗外沉如水的夜色里。头顶的日光灯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千枝揉揉干涩的双眼,泪痕还固执地扒着脸颊不肯退去,皮肤上粘粘的,泛着一层温存的湿意。   她不会修钢笔,更不懂固定技巧。常常是黏了第二块,掉了第一块,反反复复长达半个小时,她忽然把工具一搁,气势汹汹地再度拉开抽屉。在迹部以为这家伙终于要放弃无畏的努力时,抽出纸巾,三下五除二捏出了一贯柔软的内胆,塞进空荡荡的笔杆……   最后用颜料遮掩住强力胶的缝隙,千枝将钢笔对着灯转动了一周,缓缓打量,目光流连在光滑如新的表面,血丝编织出疲惫的目光,那里面满满都是温柔。   指数爆炸。   这个词再度从迹部景吾心底跳出来。   无论是之前的努力和一下子炸开的眼泪,还是此刻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成功,苦尽甘来,万年第一的迹部想要穷形尽相地描述这一切,然而到头来,也还是只能想到这个词。   居然只有这个词。   与她的执着,完美相称。   「本大爷觉得,你一定修得很丑。」他慢慢地说。   千枝望着他笑了,眼底一下子点燃了火焰,「你说话恢复了嘛!」   迹部愣住了,任凭她眉眼弯弯地拿起他,轻轻放在桌上,孩子气地说真好真好。   然后双手撑住下巴,像初见时那样彼此打量。   「刚才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作为赔罪,我想我也该讲一讲了。   「你之前的种种疑虑、愤怒和不解背后,别人都不曾知晓的过往。   「关于我。」   *   「我高中才进冰帝,六岁时在荒川区的公立国小读书。班上有个小姑娘,在一群成天大家滚泥巴玩过家家的熊孩子里,分外出挑,上学放学都有司机开着豪车接送。这样的人,被长辈老师宠得像个公主,偏偏又孤僻不好接近,只知道捧着一本书坐在角落里看。于是,同学们都不喜欢她。   「那天放学的时候大家走出校门,她家的司机还没有到,于是小姑娘就站在马路边等,身后背着一个大书包。我们远远地看到这幅画面,都觉得很惊奇,好像今天的她没有人来接,就像是娇生惯养的公主忽然成了落难凤凰,于是一个调皮的小孩子就放下书包,跑上去恶作剧,伸手扯掉了她辫子上的皮筋。   「小姑娘哪里追得上他,站在原地一边抹抹自己的头发,一边说,还给我,我要告老师去!男孩子却朝她吐吐舌头,说你告呀,大不了叫家长,可你跟着爷爷奶奶过吧?爹妈都离婚了,没人要的东西,谁会管你!   「小姑娘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忽然背着书包,冲到那个男孩子面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恼羞成怒,红了脸,也红了眼,边上围观的同学一拥而上,好不容易把他们俩分开。   「小姑娘家的司机到了,在马路另一端打喇叭,没看清这里发生了什么,还叫她慢点小心点。她哪里会听,气得扭头就跑,推开旁人往马路上冲,书包一颠一颠地背在身上。   「一辆货车冲过来没刹住。   「最后她永远睡在了轮子下面。」   千枝的目光落在玻璃窗上,万丈高楼之下,高架桥彼此纵横,织就车灯汇成的海洋。   「后来我的故事也开始了。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比八点档都要无聊些。不过是因为一些事情,父母离婚了,又各自重组家庭,我哪边都住不下去,就一个人拿着他们给的钱出来租房子。他们俩大概都心怀愧疚,在升学这件事上立场出奇一致,都决定把我送进东京数一数二的冰帝,弥补一下创伤。可是我哪里读得进书,心情低落,第一个学期连老师的脸都没认清几张,马马虎虎地交朋友,随随便便地过日子。时运不济,命运多舛,没能遇上那种热脸贴冷屁股、不管不顾拯救失足少女的热心人——要是有可真成八点档了,所以就一直浑浑噩噩,直到今天。   「成绩一落千丈。没掉进倒数还是凭着国中三年的基础,也说明我的脑子还不笨。虽然一直是中等,但一被点名站起来,大脑就会一片空白,明明整个教室的学生都低着头,却还是觉得有千百道目光往我身上扎,明晃晃的刀子,一下一个血窟窿。作业能写,对大题却没兴趣,实在不行就去网上查过程。至于我前座的栖川——迹部君知道吗,惯性。她对别人只是骄傲,对我就是骄横。从买午饭到做值日,还指着鼻子说我不许考过她的成绩,一开始逆来顺受惯了,现在想揭竿而起都缺少底气。是我活该吧。   她淡淡地说着,像是讲着一个别人的故事。   「抱歉啊,之前大放厥词,说什么要努力给你看……也只是热血上头、一时兴起吧。毕竟这么多年还从没什么人对我的生活这样指手画脚,从吃饭到起床,学习到人际交往,乘地铁回家太不华丽也要管,八点档电视剧无聊至极浪费时间也要吐槽,我之前从不知道,原来迹部景吾还点了□□的属性吗?   「可是……没用的。我落下的太多,不仅仅是高一一年的学业,还有很多曾经鲜活的东西。而我如今的生活就好像只是在梅比乌斯环上打圈,学着妥协、变得圆滑,越不越不像自己……‘有些人三十岁就死了,只是八十岁才埋’,这句话是不是在说我呢?死在十六岁的竹内千枝?」   她话锋一转,语气犀利,像是猝了毒的刀锋,一下子扎进自己的躯体。   房间里忽然想起迹部景吾的笑声。   「可你就甘心了吗?」   「诶?」竹内千枝脸上的冷漠如同白垩般剥落。   他语气昂扬,「本大爷说过,既然插手了你的事,那就要管到底——」   千枝也终于恢复表情,轻笑一声,「你做不到的。」   「可是竹内千枝,」他连名带姓地喊,那声呼唤里有千般五味杂陈,然而千枝却只看到一个男孩子,站在漫天光束里,「你,可以做到。」   房间寂静,迹部的每句话都微微带着回音,在空气中震动着包围了她。   「怎么掉下去的,依旧怎么爬起来。别说你做不到。让那群人看看,也让本大爷看看——竹内千枝,你不敢吗?」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睫毛上下翻飞,如同一双拥有无限可能性的翅膀。   然而还是没抵挡住汹涌而来的眼泪。   「敢。」      第06章管家婆迹部   「这种图形添一条辅助线就可以,然后用海伦公式啊不华丽的女人。」   「没人教过你等时圆定理吗?不会……?咳,那就有本大爷勉为其难地为你示范一遍吧。」   「本大爷还从未见过连氧化还原反应方程式都没配错的家伙,竹内千枝你是白痴么。」   她微笑着撕裂了手中的月考卷子。   然后低头凝视右上方的分数。   满分100,她打了89,比上次月考整整高了二十分。   自从那一晚和解后,迹部景吾充满嫌弃的鞭策就再度充斥了她的生活。小至一个单词的拼写,大到历史年表的背诵,甚至当她因为晚归而拒绝做饭,选择以泡面凑数时,他都要「不华丽」「不华丽」地嚷嚷好半天,直到不堪其扰的竹内千枝乖乖起身,系上围裙,从冰箱里拿出青菜,缴械投降。   「呐,迹部君。如果你的队员们知道他们的部长继点满人气属性后又变成了一个唠叨不休的管家婆,会不会挥着球拍上来和我拼命呢?想想都好害怕。」   她轻轻磨挲着漆黑如墨的笔杆。台灯下,迹部景吾正因昨晚的过度书写而体力告罄,陷入沉眠之中。   千枝心里有一个角落忽然变得柔软。   她拧开新买的墨水瓶,轻手轻脚地卸下墨囊,有规律地一挤一压,直到指腹下方渐渐变得温热,墨水充盈空腔,房间里响起另一个家伙绵长的呼吸声。   一阵又一阵,潮起潮落,拍击着,仿佛听见涛声。   「下午好,迹部大爷。」她朝手中的钢笔打招呼,眼角笑得微微眯起,像个天真的孩子。   迹部睡醒后的声音难得沙哑慵懒,颇有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性感。那出色的洞察力到底是没发现千枝内心与年龄不符的黄暴联想,他只是顿了一下,默默感受着腹腔中的气息,忽然笑道,「怎么,终于想起给本大爷灌点儿稍微正常的墨水了?还是你那诡异的黑暗料理版本已经售罄了?」   千枝很严肃地点点头:「何止啊。店员说以后都不会再生产了,谁叫那家工厂倒闭了……要不,少年你出资扶持下?」   「……算了。本大爷的字典里可没有‘亏本买卖’这么一条。」   吃过晚饭后她洗了个澡,一分钟热水一分钟冷水一分钟温水,千枝很少使用浴缸,而迹部景吾的家里根本不装淋浴器。她把全身的骨骼皮肤都裹在那奢侈短暂的一分钟温水里,心想,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吧。   湿着头发盘腿坐在床上,千枝把新概念英语三倒扣在被子上,嘴里念念叨叨的,还因为不太标准的发音被迹部景吾嫌弃了好几次。   「喂,」她丢开书,一边翻白眼一边戳了下枕头边乖乖躺好的迹部景吾,「少打击我几次会死啊?」   他哼了一声,千枝琢磨着照这个发展下去他搞不好真有可能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来一句「会」,于是急忙转移话题,为了自己仅存的颜面:   「话说,迹部君,明天你有空吗?」   迹部景吾果然正想嘲笑她呢,话还没出口就被粗暴地堵了回去,因而差点儿从枕头上滚下来。他定了定神,一脸莫名地注视着这个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连称呼都顺带换了的家伙:「怎么了?」   虽然在这个角度他只能观察到对方圆圆的后脑勺,湿法一团又一团,支棱着,卷曲着,仿佛一只长满了海带的网球。   完全不知道自己竟成了切原赤也同类的千枝:「冰箱的食物库存不够了……明天是周六,我准备上街一趟,需要带你出门溜,不,透透气么?」   「不用了,」迹部完全懒得计较她微妙的用词,「即使出了门,本大爷目光所及也不过是黑漆漆的书包内部而已。」   「……你不是有冰之世界么,还有迹部王国,怎么不拿出来啊。」   「……网球招式不是这样用的!= =##!!」   「哦也对,不然你要是练成了透视眼那还得了,我们学校的女生会喜忧参半的。」   「……竹内千枝!」   那个后脑勺被他一声暴呵戳进了棉花絮里。很久之后,才微微动了动,下一秒忽然□□,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话虽如此,但只要我明天穿件胸前有口袋的衣服,再把你放进去,不就行了?」   好像很有道理。   迹部景吾沉默了一会儿,压根不想承认这个满脸写着「求表扬」的家伙在智商上有什么长进。   大概是把他的不语错认成了拒绝,那颗脑袋再次咣当一声砸进了床板,用细如蚊呐的声音喃喃道:「哼……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干脆我一个人出门算了QAQ」   「就这么定了!」迹部烦得要死,不客气地打断她,一股无名火在灌满墨水的胃里横冲直撞,「本大爷跟你一起出去!」   「可、可是……放在胸前的口袋里……那个,不会有些很尴尬的身体接触什么的……」   「……你认为本大爷和一只飞机场之间能产生什么尴尬的身体接触吗= =###!!!」   *   「迹部景吾,真不怕明天我出门找家店铺把你当掉算了吗!!!!!」   「……啰嗦!」   *   翌日。   竹内千枝自以为她的学术精神体现于每次看到市场里和蔬菜放在一起的西红柿时总会忍不住默念它其实是水果;而迹部纨绔子弟的做派则在于,他根本没见过西红柿放在市场里的样子。   然而今天他终于见到了。   此刻两人,不,是一人一笔正穿梭于超市的人流中间,从蔬菜区逛到冷鲜区,琳琅满目、花样繁多的食物让千枝在短期内罹患了选择恐惧症。她揉揉提着购物篮的胳膊,俯下身观察柜台上芒果的新鲜程度——   「啊恩,你再弯下腰试试?」   「又怎么了?」她皱眉盯着一进入超市后就变得格外傲慢、挑剔、烦躁并且没事找事的迹部景吾。   「咳,」胸口那边迟疑一下,「你再往前倾斜一度,本大爷就要从口袋里掉出来了。你知道钢笔的外壳是多么光滑吗?」   「哦,不早说,我还以为身为一支钢笔你也有每个月的那几天呢。」她随口胡诌,在低气压的笼罩下打了一眼脚底一尘不染的地砖,自动脑补一番迹部大爷摔得粉身碎骨而自己捧着他的残骸默默垂泪的场景……想想还挺带感的。话说下一秒该发生什么剧情?是抬起头发生一米七五版的对方就站在眼前,满脸嫌弃地打量她吗?   千枝该感谢大爷修炼的并非读心术而是迹部王国,否则现在内心小剧场暴露无遗的她,大概真会打出「三尺白绫血溅当彻的BAD ENDING,届时谁哭谁笑就说不准了。   这么想着,她不动声色地耸耸肩,把钢笔拿下来,轻轻别在背包的带子上。   「就暂且委屈你一下了,我现在就去结账。」   收银台前的队伍排成长龙,千枝把购物篮放在脚边,低头揉了揉被压出一道印痕的胳膊。   「什么时候轮到你?」   「不知道,」她飞快地瞥一眼队列,把汗涔涔的手藏到背后,「快了吧。」   迹部景吾轻哼一下,没吭声。   广场恐惧症。   他知道她讨厌一切人多的地方,学校,车站,超市。又因为非去不可,所以养成了迟到早退和屯粮的习惯,每次都会大包小包地往家里背,用迹部景吾的话说——简直像一只过冬的熊。   六月中旬,夏天终于登上四季舞台,放开手脚施展她可怖的杀伤力。毒辣的太阳悬在头顶,千枝艰难地拖着购物袋,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在人山人海的闹市区中穿行。汗水拨开发丝,在太阳穴处短暂地停住脚步,然后快马加鞭地赶路,一滴一滴滚下来。   走了很久,终于遇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红灯的时间很长,她放下袋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抬起胳膊便要去擦脸上的汗。心里很很地想着,要是此刻没有汗腺的迹部敢嘲笑她一句……   她就把他塞进左手边那家典当商行。堵上行动派的尊严。   汗水浸湿了领口,下一秒,手机忽然响起来。   一周前,迹部说那个基本款的滴滴滴滴提示音实在是太难听了,你去换一个吧;一周后,回旋在十字路口上空的《Again》,让竹内千枝有一瞬间的恍惚。   原来这就是改变。   下一个瞬间她放下书包,摸出手机,手忙脚乱地滑开接听键——   「你好,这里是竹内……」   「千枝,是妈妈。」   柔和的嗓音请浮上来,熟悉却也陌生。汗水像密密麻麻的小虫子一样,攀援而下,爬满了她的脊背。半边脸仿佛被放在骄阳烈焰上烘烤,不知疲倦,又黏,又湿,还一阵阵发烫。   千枝觉得头晕。   「有事吗?」   第07章十七厘米迹部   她向手机那端告别,严格遵循流程,礼貌而公式化,然后克制地按下挂断。贴着掌心的外壳被灼烤地微微发烫,紧紧捏着,一路熨进心里。   一点温度,戳在最柔软的腹地。   「走吧。」书包垂在臂弯里,拉链还没拉上,于是咧开半张黑洞洞的大嘴,像是酷暑里蹲在路边无精打采的狗。   迹部景吾挂在带子上的身躯晃了晃,「你已经等过三个绿灯了,这一出电话接得还真是专心——」   话音刚落,一阵风忽然卷过千枝的耳畔。   时间的断层上,一切都是无声的。人群惊呼,脚步纷乱,信号灯瞬息万变,汽车司机按出烦躁的鸣笛,连同少年未上扬到标准线的尾音——   小偷趁她还在愣神,抢了背包拔腿就跑,被千枝拉住手腕一把拽了回来,不巧他的手肘正撞在她的胃部,疼得千枝大叫一声,像只煮熟了的大虾一样蹲到地上蜷成一团。   大夏天还带着兜帽的男人见状狠狠推开她,泥鳅般圆滑地挤进人群里。千枝跌坐在原地,骨架已经移位,脏器却还迟钝地留在半空,在撕心裂肺的疼痛里被粗暴地扯回身体,按进原位。   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下垂的手肘撞进眼帘,千枝愣愣地盯着此刻空空如也、还泛着红肿的臂弯,声带终于挣脱牢笼,震动起来:「有贼——!」   然而她的尖叫毕竟太过纤细,无力在小偷面前筑起铁壁铜墙的防御。千枝软着一双腿,抬头无用地在人群中搜寻那顶兜帽,然而对方早就跑掉了,除了千篇一律的麻木面孔,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头顶那轮太阳,像是一枚圆圆的药丸,在蔚蓝的穹顶之下急剧化开。金光四射,扎进她的眼眶。   温柔地为流不出眼泪的她,制造了满脸泪水。   两个鼓囊囊的塑料袋被小偷一脚踢翻,臃肿无力地瘫倒在人行道尽头。   周围等红绿灯的行人纷纷弯腰帮她拾起满地狼藉,有人说现在的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了,有人说,小妹妹别哭了和你家人好好解释,如果有贵重物品丢了就去警'察'厅备案一下吧。   她点点头,点点头,又点点头。   目光跟在一个滚向机动车道的西红柿后面,亦步亦趋,直到它被一辆飞驰而过的轿车碾进轮下。   汁水四溅,在泊油路上留下一枚腥红的胎记。   千枝忽然想到那个长眠于马路上的女孩子。   然而,下一秒,脑海里浮现出的,居然是另一支钢笔的影子。   她想到自己把手机扔进包里,钢笔夹在背带上。她的包被抢走了。   手机自然丢了。   而迹部景吾——   手中理好的购物袋再一次铿然落地。等待红绿灯的行人早已换了一拨,没人知道这个烈日炎炎的十字路口究竟发生过什么,只是用漠然的目光打量这个眼含热泪、失魂落魄的女孩子。   看她忽然僵在原地,像是五脏六腑被瞬间掏空;看她瞪圆了红成兔子的双眼,一遍又一遍苦寻着什么东西,牙齿磕在嘴唇上,咬出一道道血丝;看她满脸的汗水和泪珠混杂在一起,伸手,咬牙,一把抹去,然后……忽然笑了。   「你——」   竹内千枝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努力拽住她袖管,脖子以上不能描写的部分都危险地在空中晃动,双眉紧锁的……钢笔,不,是修真小人,「怎么还在这里?」   那张脸刷得黑下来,意识到自己的说错了话,千枝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对不起我选错台词了!!请千万不要介意!!你瞧瞧这个天气把我脑袋里的智商都晒化了!!!都是太阳的错!!!!!!看着我的眼睛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要问你为什么没和我的背包一起消失的!!!我其实是很开心你还在这里!!!更开心你现在这个造型!!!!」   她乱打比方并无意中暴露了幸灾乐祸的解释迹部根本没听进去多少。他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几句类似高贵只在心中她现在至少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神经了那么跟着他这个华丽的帝王以后慢慢就会华丽起来了拿出你华丽的自信来以后,眉一挑,再次攥紧了那个手舞足蹈肢体语言异常丰富宛如表演行人格障碍的家伙的衣角,压低声音一句暴呵——   「给本大爷闭嘴!」   千枝意外听话地噤声了,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过来,水光流转,眨呀眨呀就是不说话。   卖萌可耻。   迹部景吾不会承认有那么一个瞬间自己其实是心软了的。   「迹部……」   「……」   「迹部君……」   「……」   「迹部大爷……」   「……」   「迹部景吾你大爷!」千枝终于破功。   胜者迹部冷哼一声,「即使你这样问候了也没有用。本大爷问你,刚才发生了什么?你的包呢?」   几分钟后,街角的冷饮店里,她一边戳着杯中的珍珠,一边把事情原委说了个大概。   「能偷的都被偷了。唯独钱包在口袋里,出人意料的是,你还在。」   她单手托腮,另一只手伸到桌子对面,轻轻一点迹部的额头。   咚。   然后大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我们的女主角推倒了_(:зゝ∠)_   笑眯眯地注视着对方四脚朝天地从桌面上爬起来,笨手笨脚地打滑了几下,千枝在心里想着能做到这一步她的人生履历上也是可以记上光辉的一笔了——也许是因为作者太悲悯她的际遇所以给她开的唯一一根金手指?   「……话说迹部啊,你看我的这根手指是金色的吗?」   「……」   「迹部,你看我的这根手指是金色的吗?」   「……」   「迹部,你看我的这根手指是金色的吗?」   「……如果忽略阳光这一条件,那的确是金色的,」十七点五厘米的迹部景吾站在桌上,双手叉腰望着她,「这句话你重复了三次,话说竹内千枝,你就这么想强调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吗?啊恩?」   古人诚不欺我,身为一个女主角,作者的确是给她开了金手指了。但是也只是一根而已,因果循环生生不息,看来她马上要遭报应了……千枝的目光触及到对方额角噼里啪啦乱爆的青筋,急忙缩了缩肩膀,凑过去好声好气安抚道:「那你呢?为什么从钢笔……变成了这个迷你版的形态?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终于回归自由身的大爷这会儿倚杯而立,挑眉望望她,风骚地摆着pose自嗨,然而就是一言不发。谁叫前文他一直以钢笔的形象示人,不但作者不好描写神态动作而且连他自己都!很!不!爽!   千枝终于看不下去,忍不住又戳了他的背一下:「喂……」   他差点儿脸朝下栽倒在桌面上。   然而多年打网球练就的反射神经让他避免了这一出悲剧,稳住身子,迹部脱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压根懒得看她一眼:「不清楚。就感觉一阵剧烈的晃动,头一沉,眼前一黑,之后睁开眼睛就已经挂在你的衣角上,看到你在那里哭个不停手一直乱晃的画面……」他顿了顿,「还差点把我甩下来。」   千枝一脸漠然地看着他,指尖的吸管都快被她捏爆了:「我怎么没把你甩下来。话说你就只记得这么点儿?完全没有线索可言啊,我们俩坐在这里是讲三流灵异故事来的吗?」   迹部景吾审视的目光扫过来,气势凌厉,千枝一时间头皮发麻。   然而下一秒她就反应过来,不但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还右手握拳,清脆地捶在了摊开的掌心上——   「难得变回人形,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干嘛,先玩个过瘾再说——服务生在吗?麻烦加一客约克夏布丁!」   「今天我请客,」少女的脸微微凑近,在迹部的视线中被无限方法,眉目如画,恍若星辰,完成两朵挂着泪痕的浅红色月亮,「这家的西餐可是一绝!」      第08章溜溜球迹部   大概是饿了太久,迹部景吾高贵的胃可最终包容了他口中「完全不正宗」的庶民食物,并独自解决了一客冰淇淋三球。   千枝一边喝奶茶一边打量他,十七点五厘米的大爷和餐具差不多高,她在桌子对面幸灾乐祸地旁观完全没有伸手搭一把的意思——开始还是有的,在被对方读作严肃写作傲娇地拒绝后,就干脆抛弃了自己仅剩的良心,权当是花钱看了一场小电影,主角迹部景吾,导演竹内千枝,题材……喜剧、喜剧、喜剧。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此刻他和她正在小公园里散步,两袋食物被放回家里,双手空空的千枝肩头坐着迷你版迹部,两个人一路拌嘴一路走,给她一种自己正在遛狗,不,是带孩子的错觉。   ……在她数次试图摇晃肩膀并把自己成功打造成了一个背印纹身脚碾烟头,吊儿郎当大摇大摆路人见了都要避让三分的小太妹,而对方依旧不动如山地固守着坐下的位置,没有上演华丽的高空坠物之后。   「本大爷真是难以明白,有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也就算了,怎么这两项你一个也没沾上?」   说着一只手轻轻捏起了他的后颈。   「我也不知道,」千枝像拎小兔子一样把迹部提到眼前,面带笑容地与他对视,「现在,两项一个也没沾的我要是一个失手把你摔下去,迹部大爷就自求多福吧。」   某人双手叉腰,倨傲地挑挑眉,「那敢情好。本大爷很久没有体验过蹦极的乐趣了。」   千枝:「……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说着她自讨没趣地把迹部放回肩头,一边默默脑补了一下对方背着简直装置从她手里往下跳的场景。细细的白色绳子,一头绑在对方身后,一头被她套在中指上……噗,这不是溜溜球是什么?   「啊恩,再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你倒是试试看?」   耳畔响起一口华丽的声线,她斜睨一眼安全着陆的大爷,轻哼道,「你这也要管啊~」   「哦?那么你是承认了咯?」   她不置可否地吐吐舌头,懒洋洋地想着就算如此你又能怎样我竹内千枝可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女人——   「嗷!QAQ」   直到针刺般的疼痛穿透头皮直捣心窝,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甚至可以捕捉到发丝在空气中轻微的崩裂声。   「迹部景吾!」千枝怒视着始作俑者,用后脑勺,「你犯规!QwQ」   那背后灵似的家伙则淡然道:「安分点。第二根头发还想不想要了,啊恩?」   千枝膝盖一痛,瞬间被对方浑身上下自带圣光和BGM的帝(wang)王(ba)之气击中,下一秒举手发誓道:「身为一个青春美少女我保证我的大脑中只有万有引力和向心加速度。」   「那本大爷问你,能让你脱离太阳引力范围飞到宇宙空间所必须的最小速度是多大?」   「……对不起。我错了。」   迹部景吾慢悠悠地从后脑勺边踱回肩头,小小的脚踩在她的皮肤上,千枝顿时缩了缩脖子,觉得好像有一只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   「喂!不许乱动!= =##!!!!」   草坪、沙堆、秋千、景观,花纹繁密的围墙圈起几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浓荫拔地而起,在水泥森林中筑起一座又一座绿洲,像是生活短暂匆忙的喘息。   在她眼里,世界上的公园大都没什么区别。   两人一路互不相让的斗嘴、扯皮、抢白,彼此嫌弃对方的审美、三观和兴趣,绕着这块和冰帝学园差不多大小的地方转了整整三圈,终于有了一点倦意。   抬头瞥见一家售卖关东煮的小摊子,千枝的眼睛一下子直了。   「迹部大爷你饿不饿?」   他了然,用乘以三的摆手表示自己有多么嫌弃。   千枝抖M的隐藏属性迸发出来,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眉开眼笑地跑远了。迹部坐在长椅靠背一寸宽的边缘,翘起二郎腿,目光跟上少女蹦蹦跳跳的马尾辫发梢,一下一下,像是轻垂在心上,眼底是一抹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三分钟后她回来了,默默地把一次性塑料餐盒摆在椅子上,自己端了一碗戳起一串甜不辣就开始吃。迹部景吾张开眼睛扫过她手里的关东煮,捋一捋头发不屑道:「路边摊的东西不干净。」   千枝额角爆起一个十字花,指着她死皮赖脸要店主大叔用刀切成小块插上竹签的那份,有气无力地说:「给你买的,爱吃不吃。晚饭在两个小时以后。」   「本大爷的胃只能消化高级鹅肝酱和牛扒。」   「你现在的胃只能消化你的胃酸。」   话音刚落,一声轻微的「咕噜」忽然在两人之间炸了开来。   「咳,既然是你求我的,那么本大爷就勉为其难的……」   「我忽然想到这附近有家文具店,你要不要还是尝试一下墨水?」   *   走出公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暮色四合,月上柳梢。千枝把迹部放在肩上,身上拦下一辆出租车。   然而拉开车门的瞬间她又后悔了。   「要不要先送你回去?」   迹部景吾的目光落在她额角的那层薄汗上,「不是说要去吃饭么?」   少女的指尖一下又一下刮擦着车门,她挠挠脸,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是说你的胃只能消化贵族食物么,我待会儿只是去吃面而已……」   她目光闪躲,欲言又止。前排的司机转过头,无框眼镜背后射出两道冰冷的光:「去哪啊?到底上不上车?」   洪水猛兽一样的催促,逼得她不情不愿却也还是果断地关上了门,在砰地一声里,勉力提起耷拉的唇角,「去代代木公园边上的札幌拉面。」   司机唔了一声,脚踩油门,手挂档位,出租车加足马力向前弹去,汇入汩汩车流。   千枝的额头轻轻抵住车窗,满目流光映入眼眶,   「来都来了啊……」她苦笑一下,「算了,我也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提醒你一句,今晚付账的是我父母,这顿饭……可能会吃上很久。」   「那又怎样?」   肩头一沉,隔着衣料有坚定的温热熨过来,在须臾之间暖过身体的角角落落。   像是一股电流。   「来都来了,即使是鸿门宴,也只有决意赴死这一条路。更何况——」   最后一抹天光沉入地平线,水蓝色的双眸,鎏以黄金,拨开车厢的混沌黑暗,照进她心底。   「有本大爷在你身边,尽管去就好了。还担心什么?!」   *   千枝五指张开,手掌覆在玻璃上,前倾的身体微微施力,眼前的大门就被缓缓推开。   一只脚踏上店内古朴的木质地板,头顶,冷气像瀑布般倾泻而下,哗啦啦浇了她一身。   婉谢了服务生的引导,她轻车熟路地穿梭在一张又一张桌子中间,转弯,上楼,噔噔噔噔,脚步最终停在一张四人位前。   千枝一时有点紧张,喉咙像是上了锁。冰凉的小指探进上衣口袋,布料摩擦,片刻后被一只手紧紧握住。   如此温暖而用力。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和母亲玩过的游戏,两人的小拇指交叉勾住,对视一眼,嘴里哼唱起朗朗上口的歌谣——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多少次埋怨,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每一句承诺都不知所踪,是童言无忌,还是世事难料;然而却从未注意过,曾经耳畔母亲宠溺的痛爱的柔和的声音,剥开这些年的纷乱过往,隔着看不见的电信号,微微失真,却仍然以一样的音律与频度拍击着她的鼓膜。   深呼吸,千枝上前一步,跫音很轻,轻似一个梦。   「爸,妈。」   眼前二人转过头的瞬间,满堂灯色朦胧,香气萦绕。然而她只看见自己。   在那两双颤动的眼睛里。      第09章鹰眼迹部   千枝拉开桌子另一侧的椅子,款款坐下,手心朝下摊平在膝盖上,像个正在读幼稚园的孩子般,规规矩矩的。   「路上发生什么事了吗?」对面的男人抬手扶扶眼镜,问道,「你迟到了三刻钟。」   「手机被偷了,」她的目光爬上左手边的菜单,熟悉的字样与记忆迅速契合,连边边角角都完美得贴在一块儿,血脉交融,「掌握不好时间,路上又堵了会儿车,真是抱歉。」   余光瞥见女人不动声色地碰了碰他的手肘,妆容精致的脸上写满了小心与疲惫,然后把目光投向她,不似打量,更像轻柔的安抚与示好。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毛手毛脚的……」   千枝一言不发,只是出神地盯着那张菜单。看了太久,抬起头时,灯光直射入眼眶,泪水就这样不由自主地涌上来。   她急忙偏过脸。   服务员把他们三人的面端了上来,她伸手去够筷盒,然而一双木筷已经先行递到面前。   她没有接,愣愣地看着那只手将筷子搁在碗檐,收回去,摘下自己的眼镜放在左前方。   男人低头慢条斯理地吃起来。自始至终目光都没有和她接触。   千枝在心里默数,一,二,三。水雾很快爬满了他的镜片,一场攻城掠地,杀伐无声。   格局、座位、菜单、汤底,习惯和细节,她把脸埋进巨大的汤碗里,有个瞬间居然错以为是记忆出了差池。   那时她只有六岁,父亲还只是广告会社的小职员,每月微薄的薪水连生活开销都负担不起。于是母亲不得不出外谋生,重新捡起大学的专业,进入一家私人服装厂坐设计。   每逢盛大节日,当其他小孩子一个个跟着家人出入高级餐厅的时候,父母都会抱着她推开这家拉面店的门。   汤底浓如蛋液,酱汁甜咸,叉烧微焦,肉质却不柴而是十分肥软,大分量紫菜鱼板笋干溏心蛋的标配,以及父亲水雾氤氲的镜片,一度是千枝无法舍弃的甜。   后来父亲被领导赏识,事业渐渐起色,从小职员一路升格,坐进总经理的办公室;而母亲设计的成衣自市场上好评如潮,成天加班,总有其他大公司打来电话要挖她过去……两人争吵的次数也随着卡里的存款额度一路攀升,从是否跳槽到干脆回家当个全职太太你这几年管过孩子吗,从应酬晚归到你成天不回家是在外面鬼混什么……他们买了车,买了房,于是就换了一个副驾驶位摔门而去,也换了一间更宽敞明亮的客厅指着鼻子对骂,全自动化的厨房里,盘子从洗碗机里拿出来向地面砸去,脆响穿越两层厚厚的楼板,最终在她心里炸开,碎片飞溅,血肉模糊。   千枝环膝坐在床中央,房间里没有点灯,黑暗绵延到天际,仿佛墙壁、桌椅、衣柜和壁灯都不复存在,她只能把自己缩得更紧,一遍又一遍翻阅咀嚼当年小面馆里的欢声笑语。   然而还记得那一丝甘冽的舌尖,却只能品得出,如今有多苦。   *   她端起碗把最后一滴汤也喝尽,抽出纸巾擦擦嘴角,低头,一份面已经见了底。   到底是记忆略施粉黛,现在的她坐在当年的位置,看着当年的菜单,回味着当年唇齿间的那一抹缱绻,才惊觉这家店拉面的分量和别处其实没什么不同。   那么回忆中海量的欢愉和浓郁的香气,又是从哪里偷来的呢?究竟是因为三个人曾经共聚首,埋头吃面满脸餍足,让人忍不住想要流泪;还是因为三个人最后分道扬镳,各走各路,让人哭也哭不出?   她舔了一下唇角,抬头对上父母的视线。   还好那味道,依然如故。   *   「下次不要这样了,」指甲嵌进膝盖里,有汗一点一点沁出手心,「你们都各自有了家庭,大家都挺为难的……」   然后紧握成拳,语气坚定。   「就算是为我,也不必了。因为,我……已经不恨了。」   *   回家路上她没有打车。胃里暖暖的,有些胀,干脆沿着大路往北走。听凭车灯闪烁,光影霓虹汇聚成河,在左手边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忽然听到一声短促的鸣笛,下一秒银灰色的本田在身侧停下,车窗缓缓降下来,露出母亲的脸、   她望着自己,岁月一刀一刀,刻出眼角的细纹,「我送你回去吧。」   「啊?」千枝一愣,目光扫过车内导航仪边挂着的一枚全家福,忽然笑了。   「不用了,我一个人走。这条路很安全。」   母亲握着方向盘,胳膊细痩。   「真的不用了,」她摇摇头,「我到了家会打电话给你的,用座机。」   然后站在原地,目送那辆车注入大江大河,双跳灯依依不舍地闪烁了几下。   像是在告别。   *   一个人慢吞吞地走了好一会儿,路过一个街心公园,正想调侃迹部要不要再进去坐一坐,耳朵忽然捕捉到击球声。   咚咚咚咚。   她看到迹部眼底的光闪了一下。   还没等他开口,千枝就已经调转方向直奔声音的发源地而去,嘴角上扬,笑得像只小狐狸。   「本大爷……」   「恩,我知道的,不用谢我。」   当然,在站到球场边时,她才意识两人此刻一个不会打一个打不了的残酷事实,并且挠挠脸表示自己四肢和头脑一样都没沾上。   然后成功用这个老梗气得迹部景吾从肩上滚了下来。   「要不,」她伸手戳戳他的脸颊,「明个儿给你捏一副微型球拍?」   十七点五厘米的大爷面色青黑,目光如炬,狠狠地瞪着她。下一秒忽然眯起眼睛,挑眉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手指的方向,是一道三厘米长的刀疤。   「哦,那个啊,」千枝漫不经心地抬起手腕,瞥一眼,又放下,「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印记。看什么看,你想要也没有。」   「……」   「那……签订契约成为魔法少女时,歃血为盟的凭证?」   迹部无奈地盯着她:「本大爷要你认真回答。」   「一点都不配合……」她怏怏地叹了口气,小声嘀咕。   「算了,告诉你也无妨,」竹内千枝盯着那道浅浅的伤口,眼眶干涩,「我曾经,想过要自杀。」   *   「快让开快让开!!这位病人急需输血,快去血库拿血袋来!对,B型的B型的!!」   「千枝你这个傻孩子,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   她四肢冰凉地躺在手术推车上,父亲的焦头烂额与母亲的泪眼婆娑,遥远而模糊地在满目雪花点间闪烁。脖子旋转到一边,千枝喃喃地数过一块又一块飞速后退的瓷砖,市里医院急诊大楼,纷乱的脚步与高声喧哗都被挡在耳外。   此时此刻,手术推车正穿梭于现在和未来之间,团聚和离别之间,这样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喘息,让她觉得第一次逃脱了自己所有的记忆。竹内千枝曾经的有过走神,是少时留下的阴影点燃了引线,对幽闭空间和黑暗的恐惧强迫她把灵魂从躯体中赶跑出去,找到一个避难所,才会不觉得害怕。而现在的发呆才是真正的发呆,没有回忆,没有憧憬,没有揣测,甚至没有情绪,脑袋清空。   她突然想要大逆不道地拒绝未来,也不想再纠缠于父母间的纷纷扰扰,像多年前那个小女孩一样没有责任没有顾虑没有忧愁,让这张推车在走廊里爆炸,火焰彻底把她吞噬贻尽;或者就此滑向深渊,冲破医院高楼的装饰玻璃,飞跃几十米高空,栽进高架桥上拥堵的车流,在鸣笛声中,彻底埋葬。   身下的床板猛地急刹了一下,手术室大门向内敞开,千枝恍然抬头,看着眼前的两张脸。   然后一支针管对着手腕上的脉络扎了下去。   红色液体汩汩没入表皮,汇入凸起的青筋中间。   她想起生物课上的内容。新鲜血液由静脉输入,流进右心房,右心室,肺动脉,肺部毛细血管,肺静脉,左心房,左心室输出,最后淌遍全身,鲜红和暗红彼此融汇交错。   她动了动手指。   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死了。      第10章御姐身材迹部   「那天他们原本打算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因为这场意外,日期拖到了十天后。」   她以死相逼,换来一场悠长假期。多少年来都不曾见到这样和睦的父亲母亲,千枝躺在病床上,鼻腔里吞吐着消毒水的气味,眨眨眼睛,几乎要掉下泪来。   「那时我甚至想过,如果一直卧床不起,或是惨罹绝症,是不是能救下这个家?至少那是他们俩最后一次在我面前自称‘我们’。」   迹部景吾没有回答她。小球在眼前的硬地场上来回飞舞,一声又一声,撞击在拍上。   她攀着他的目光看过来,末了,只是耸耸肩。   「现在我才终于向自己承认。当初说什么不要他们分开,希望家庭美满,都只是害怕被遗弃被冷落而编织的漂亮说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从学校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而他们却毕竟成天呆在同一屋檐下,唇枪舌战,相看生厌……道德绑架出一个家庭,这才是真正的自私。」   恐惧靥住了她的双腿,然而,竹内千枝,到底还是走出来了。   *   「你看,如果当年我下刀再深一点,今天就没人收留你了,多可惜。」   「是啊,多可惜。否则世界上就能少一座飞机场了。」   「迹部景吾,信不信我现在就拿把刀把你削得凹凸有致一点?!」   *   英语老师踩着午休下课铃走进来,教室里一群醒眼惺忪打着哈欠的学生看到她,忽然就不动了。   她把教案拍在讲台上,环视台下,凌厉的眼刀嗖嗖嗖扫过来,一把又一把落下,钉在手边三厘米的位置,精准得近乎偏执。   「今天我们讲作业,把练习册拿出来。找不到的去走廊上站着。」   台下瞬间变得很安静,连咳嗽声都隐没不见。像是闪烁着火星的炭,一盆凉水迎头浇下去,连灰烬的余烟,忽然也死了。   千枝低头翻开练习册,注意到她换了新的高跟鞋。   英语老师四十多岁了,孩子在九州读大学,丈夫被医院派去去非洲援助,于是她一腔热血全铺洒进了年轻的课堂。英语这门在所有主课里所占的比重最大,无论早自修午休还是下课,她都是气势汹汹地杀进来,浅灰色封皮的讲义敲在桌上,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课题——   「上课!」   千枝跟着大部队起立,鞠躬,傻乎乎地做完一整套工作,就像摁下了某个开关。   然后坐回板凳,眼睛紧盯着英语老师的金丝镜片,倒计时。   心里的挂钟嘀嗒三下,她,竹内千枝,果然被叫了起来。   「请你回答一下选择第三题。」   那道目光轻却沉地落下来,见她又是半天僵站着毫无反应,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挥手说坐下吧。栖川玲子笔直如刀锋的脊背动了动,但是没有转过来。   千枝忽然笑了,她一直在等这一刻。这一刻整个教室寂静无人,每个下垂的脑袋都紧挨着桌上的练习册,讲台上英语老师满脸写着的那句话,和前座倨傲的小动作,是不是都叫做「我早就料到了」?   「选A,」她说,「考点是完全倒装,Only after he had taken off his hat did I recognize him.」   她在英语老师一寸一寸舒展的表情里施施然坐下,目光却仿佛还留在一米六五的高处,微垂,对上栖川玲子终于投降身后的视线。   个中有万水千山,欲言又止。   老师在讲台上轻咳一声,栖川只能一言不发地转回去。然而人面桃花的漂亮脸蛋,仍然淡淡地挂在空气中,精致而复杂地落下一片阴影,笼起她的练习册一角。   千枝不在乎。   她好像真的打破了惯性,从起立回答问题时不再大脑空白,到直视栖川玲子时的游刃有余。迹部景吾教会了她坦然自若的姿态,于是旁人的目光和规则都不再重要,她以自己为圆心画了一个圈,立于中央,从不注视界外,只因为他说过,有本大爷在。   下课后英语老师又拖了将近十分钟,才踩着节奏姗姗离开。   教室像一锅早已煮沸的粥,这会儿终于掀开盖子,喧哗和没打完的哈欠一起窜上屋顶。班长双手叉腰,站在讲台上大声喊,安静一下,昨天接到通知,下周三期末考试——   她扭头看着窗外。   耀眼的阳光像金色的箭,一道一道不甘心被止步于玻璃窗外,于是刺破防守插在她的桌子上。千枝钝钝地盯着海那边一尘如洗的天,除了蓝,居然也找不出另外的形容词,仿佛世界忽然就变成了一个人。   他有着水蓝色的双眸和鎏金的发丝,他现在正一动不动地躺在笔盒里。   于是夏天来了。   那些兵荒马乱也在五月二十号前轰隆隆地远去。直到她踮起脚,也看不见尘埃。   成绩单上的数字在磕磕绊绊中上升,从七十几分窜到八十九,之后就九十一、九十四地缓慢增加。每天晚上吃过饭,她都会湿着头发摊开当天的所有错题,迹部一道一道地给她讲,亲手做图演示,在他的逼迫下她也开始早睡早起,买了一部新手机,给自己准备午饭便当。   两个人唯一的分歧就是交通工具。看着东京拥挤的地铁,她想到的是人类生命的匆忙与无意义的奔波;而对方只是好奇坐地铁到底是多有意思才让这些人放弃使用私家车或是私人飞机。   千枝摸摸下巴打量他,一句「何不食肉糜」脱口而出,大爷恼羞成怒,然而一支钢笔的配色摆在那里看不出脸红。到最后只能傲娇地夸她,好歹也读过一点书。   当她挣扎在那场飒飒寒冬里时,日子总是一度慢到凝滞,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可一旦努力起来,不再逆来顺受麻木不仁,时间也跑了起来,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上帝吝啬地捂紧口袋,像是生怕漏出一点儿边角料,她就会一夜之间出落地吓到所有人似的。   迹部景吾每讲一道题,就会问她,记住了吗?   千枝的回答永远都是记住了,懂了,你继续吧。   久而久之他也很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常常会在插科打诨时冷不丁地冒出一题来考她。然而千枝往往只听了前半道就是连下文带答案加过程一口气说出来,行云流水,分毫不差。   迹部恨铁不成钢地叹惋,说你丫高一究竟是怎么混过来的,才把自己搞到这个地步。他很少见过这样聪明的家伙,此前居然还一直荒废蛰伏——   她急忙打断对方的老太婆模式,自谦道,我只不过是记性不错,归根结底还是大爷你教得好。   她只不过恰好记住了每一个点灯的晚上,记住了他讲过的每道题,每句话。时间哗啦啦地向前去,却在千言万语间歇了马蹄,钟表滴滴答答,每一下都走得好温柔。   *   期末考前那天晚上,一切都已就绪。千枝躺在床上数绵羊,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不一会儿那一匹匹白团子就摇身一变,瘦成一根根钢笔。   于是睡意一扫而空。   她顶着满头乱发坐起来,一个鲤鱼打挺,把还没阖眼的迹部惊动了。   「又怎么了?」他的声音里隐隐带了点儿嫌弃。   千枝拧开床头灯,「我睡不着。刚才发现绝对值函数这块还有一个要点没懂。」   迹部盯着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打着哈欠无奈道,不会考的,睡你的觉去。   千枝摇摇头,无辜地望着他。   「快去睡觉,养好精神比较重要。本大爷以人格尊严发誓。」   「你现在一没财二没色,也只能用那玩意儿发誓了,」她长叹一声,下一秒跳下床,拉开椅子,光着脚坐到书桌前,「所以我拒绝你的发誓。」      第11章家庭教师迹部   迹部在她的无理取闹下再次回到笔记本上,沙沙沙写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个知识点他们在复习的时候的确有疏漏。   忍足曾经调侃过,说万年第一的迹部景吾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补习教师。因为大多数学生都会把精力七分放在他身上另外三分放在如何追到他上,迹部的华丽美学和课本内容同时置于天平两端,须臾之间,高下立见。   然而竹内千枝没有过。   那双眼睛正不依不饶地看过来,印出试卷和笔记本,印出明晃晃的灯光,印出执着和不甘。   也印出了一只通体漆黑的钢笔。   ……好吧,迹部也许忘了。他现在的形象根本没法让任何一个少女分心啊!真的有人会对着一只钢笔小鹿乱撞吗?   「你可以先去休息,」她作势要把他放进笔袋,「反正我得集中精力。这次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她被这气势逼人的反问噎住了,好半天才更加咄咄逼人地抛回一记眼刀,「翻身仗。万年第一名又怎么会明白?」   话音落地,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   因为你来到这里,把我从漫长的自我放逐中一把拉起,因为这短短的一个月我们俩都付出过努力。我要向自己证明,也要把最好的自己的无限可能性,证明给你。   但千枝不会说。   钢笔微微动了一下,向前滚了几厘米,最终停在她手边。   「本大爷来帮你吧。」   他让她取来一张白纸,在最中央画了一副最基础的图,二次函数。   然后从这张图出发,一点一点向四面八法延伸开去。千枝做过的题在他笔尖下浓缩成数种典例,从平移到折叠,存在到唯一,集合到区间……难度一点点加深,课堂上玄乎其玄的公式经他娓娓道来,居然清晰地立在了她的脑海里。   「我忽然觉得,大爷你很适合当老师啊。」   她小心翼翼又视若珍宝地捧着A4纸,一张张图例反射着柔和的白光,直面而磅礴地驻扎进心间。   「之前有疑惑的地方居然全部都懂了呢。」   「那是因为你做了一定量的习题,平时有过整理,本身基本功扎实,在理上一遍,自然一点就通。」他扬起了声调,「至于本大爷才不会去当什么老师,迹部家的继承人,注定要走上社会,到商界一展宏图。」   斩钉截铁,器宇轩昂。千枝静静地撑着下巴望着他,耳朵忽然揪住少年话尾那一点儿落寞。   她蓦地想起那天晚上两人在街头网球场枯坐了很久。网前的两个球手打得实在很烂、很烂、很烂——这是他的原话。   可咚咚咚咚的击球声里,也只有他看得最认真。   栖川玲子有哪天曾遗憾地说过,可惜啊,升入高中后迹部SAMA就退出网球界了,为了接手家族生意。   「迹部景吾。」   她忽然开口叫住了他,连名带姓地。   「恩?」   「等你恢复了以后……能不能让我看一眼你打网球的样子?」   窗外那盏坏掉的路灯闪烁几下,忽然噼啪一声轻轻灭掉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吹熄了一束跃动的火苗。   「好啊,」他顿了顿,出水流畅的笔尖仍在纸上勾画着,「本大爷答应你。」   *   耳边传来的轻轻呼吸声逐渐平稳起来,绵柔,悠长。   迹部景吾侧过目光,看到那个专心研读笔记的家伙终于困得睡了过去。台灯温柔的光线披在她的眉眼上,像是一条薄纱,笼住了少女易碎的梦。   他从纸上立起来,操纵着笔杆,墨水缓缓流出。   迹部景吾知道自己还漏了一个知识点没有告诉她,不过……   钢笔漆黑的涂料下,他的神情,大概已经柔软得一塌糊涂。   谁说他不明白?   「不要小看本大爷的洞察力啊……千枝。」   *   翌日,竹内千枝醒得很早。   从书桌上爬起来,推开窗,空气中飘荡着丁香的凄迷香气。低下头,昨晚那张白纸的角角落落已经被墨迹填满,遒劲有力的字体落在纸上。千枝心尖一颤。   连房间里的空气都是安静的,还来不及从梦中醒来。   她弯起嘴角,拧开瓶盖,给那个忙了大半夜的家伙灌上墨水。   一挤一压,每一下都像是按在心上。她凝视着那杆点漆如墨的笔身,脸,一点一点像小火慢熬般烫起来。   温水煮青蛙。   她不知道,也不去想,这个忽然跳出脑海的词究竟代表着什么。只是低下头,掩唇轻轻地笑了。   再次检查了一遍准考证和涂卡笔,千枝系好领带,整装待发。   安然躺在桌上的迹部景吾一梦醒来。   「早安。」   「早安。」她把他揣进口袋,干燥的手掌轻轻贴上去。   天已大亮。   *   下午两点半,最后检查了一遍密封线内的姓名与考号,千枝把手表举到眼前,凝视着一点一点向十二靠近的秒针。   「考试结束,交卷!」   她腾地起身,长舒一口气,把答题卷交给收卷的同学,笑容像是分数栏末尾的那枚小括号一样绽放,挂在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   前几场自己感觉答得不错,大概能排进班级前五,未来长得很,她不必在阶段性胜利上对自己苛求太过。更何况——千枝的目光落在前座空荡荡的课桌上,午休时栖川盛气凌人的脸庞再次不甘心地从记忆里浮了上来。   湿淋淋的,仿佛刚刚从一场中逃脱出来的人。   彼时她正把便当从背包里拿出来,整理完课桌,准备下楼去后花园寻个清净地方慢慢吃。刚站起来,就看见栖川转过身,漫不经心地翘翘她桌子:   「喂,」她说,脸上的妆才补到一半,手心里捏着一面亚克力小镜子,明晃晃的反光投射到头顶,像是天花板睁开了一只眼睛,「你,帮我去带个面包回来,加一瓶巧克力牛奶。」   千枝叹口气,一屁股坐到身后的桌子上,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对方左右两边一粗一细的眉毛。   栖川皱眉盯着她,「去呀,还站在这里不动干嘛,等下小卖部的东西都买完了。回来再给你钱。」   她终于笑了,看着那两团挤在一块儿的眉毛,像是一团黑色的、气急败坏的雾,「不要。」   「诶?」对方一把合上小镜子,正欲发作,想了想却掏出钱包,「你今天没带钱?那现在给你,快去快去。」   一张夏目漱石被拍到她的桌子上,掀起细小的尘埃。   千枝摇摇头,伸手推了回去。嘴角的笑容还挂在原处,像是婉拒对方的好意。   她在栖川放大的瞳孔里看见自己。   「我不缺钱,也不愿意帮忙跑腿。」她捧着饭盒重新站起来,穿越一排又一排的空桌椅,走到后门口,凝视着那个挂着半面妆的女孩子。   推开门。   「自己的事情,以后栖川同学还是自己做吧。」   然后大步走出去。   现在千枝的目光落在前面的课桌上,恍然间好像瞥见上课时她永远挺直的脊背,正襟危坐,刀削般高高耸立的肩胛仿佛两座大山,遥遥相望,横亘在她由过往通向未来的路上,道阻且长。   然而她终于翻过去了。   *   监考老师前脚刚走,高跟鞋敲打地面,震颤的余波尚未散去,班里就已经呼啦掀起一片对答案的声音。千枝自知这才是受难的开始,于是把钢笔揣进兜里,走出教室,把嘈杂的心绪全都关在那扇门后面。   她双手插兜穿过冗长的走廊,不知道自己此行的方向是哪里,只清楚距离最后那门英语还有整整半个钟头,她时间充裕,不缓不急,迎着午后两三点钟的太阳,自如地融进汩汩人流。   掌心温暖而干燥,嘴角那抹一低头的温柔,仿佛如此笃定地相信幸福终将到来。   直到她在二年A组门口遇见了一个人。   栖川玲子。   她的妆早就补好了,精致,客套,那两抹一般浓淡的眉毛在与她四目相对后,忽然拧成一个疙瘩。接着又松开来,嘴角挽起一个微笑。   千枝从那目光中读出了超然的悲哀。   也只是一瞬间。      第12章原装迹部   下一秒,栖川忽然逆流而上,穿越一枚又一枚或圆或方高矮不一的人头,走过千枝身侧。   擦肩而过时她忽然抬起手肘,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的胳膊。   「啊……不好意思。」   栖川一反常态,在她莫名其妙的目光中,谦卑地鞠了一躬,弯腰之用力仿佛要把先前的所有不敬都在这个动作里勾销干净。然后,直接垂下手臂,先她一步攥紧了那支掉在地上的钢笔。   「拿到了哦。」   她亲昵地靠过来,搂住千枝的肩膀,凑到她耳边细声慢语:「我一直觉得这段时间你很奇怪呢。从那堂英语课开始,不是自言自语,就是成绩突飞猛进,今天中午还这样对着我说话,呵,你什么态度?!」   肩膀被尖锐的指甲箍住,温热的吐息混杂着浓郁的香水味儿爬上脸颊,千枝从下巴麻到耳根,半边面部神经发出凄厉的求救。   漆黑如墨的笔杆被高举到空中,在阳光下一圈又一圈缓缓转动。   她盯着笔盖,眼神闪闪烁烁。   然而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呼救,一个念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浮现在脑海里——栖川之前的深深鞠躬,究竟是为了拿到她的笔,还是为了勾销旧账腾出余地,来盛放新的、截然不同的恶意?亦或二者兼而有之?   「后来我发现,你没事的时候就会带着这支钢笔。从体育场到家政教室,有事没事还会对着它说话,原本不会的题目,在拿到这支笔之后,居然全部都会做了——呐,请告诉我,你究竟是患上了恋物癖;还是……」栖川危险地眯起眼睛,长发轻轻挠着她的脖颈,「这支钢笔有什么端倪?比如一个用于作弊的微型计算机?」   千枝忽然松了口气。悬在半空的心,因为她干脆利落的断句而重新落回原位。   她动了动生锈的关节,声音平平的,「什么都没有。大概是第一种情况吧。」   「哦?」栖川惊讶地挑了眉,甜腻的笑声铺天盖地倾覆过来,「你是变态吗?我才不信。要不要我们踩一脚试试看——」   话音刚落,千枝忽然猛地侧身,一肩膀撞在她开开合合的下颚上,抬头一把夺过那只钢笔——   栖川玲子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面部表情扭曲成诡异的快意狰狞。她踮起脚,躲开千枝的手,然后……   然后轻轻转动腕部。   啪——   钢笔在半空中划出优雅的弧度,牵着两道复杂的目光,坠进了后花园的小树林里。   一枝惊鹊。   无数双翅膀击打着长空,啪啪啪地扇着千枝的心脏。胸腔里火辣辣地烧起来,像是猝不及防,挨了左右各一下响亮的耳光。   她愣住了。   像一个溺水者抓紧最后一根苇杆,千枝扑向走廊的栏杆,下巴重重撞在瓷砖上,上下牙关磕到一起,淡淡的血腥气冲退了眼眶的湿意。   目光深深扎进那片小树林,掘地三尺,一路向下延伸。   「我……」   然后扭头望着栖川玲子,嘴唇颤抖。   然而对方却只是双手环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再一次驻扎进轻蔑和不屑的眼睛扫过千枝的面颊,她捏紧了空荡荡的手心。   背上一层细密的汗。   「哦~看来这不是智能的嘛,至少没能自己飞起来。」栖川吐吐舌头,转身,马尾辫的发梢削过她的脸颊,凉,又痛,「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支钢笔。」   「别走!」千枝忽然开口。   距离考试开场还有五分钟,寂静的走廊上,只剩下两人四目对望,相视无言。   她于是大胆走上去,不依不饶地迎上那道目光。   「闭上你的嘴。那支钢笔对我的意义……」   「你这种家伙,永远都不会明白!」   然后在栖川五味杂陈的表情里离开。铿锵的脚步声,像是中午时分教室里被关紧的门。   她的手伸进衣袋,紧握成拳。   直到最后一科英语考试的铃声响起来。   *   考试结束,二年C组的班导走进教室布置暑假作业时,抬头环视座下,发现角落里靠窗的位置少了一个人。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夹,指名道姓地问那个令人印象的女孩子去了哪里。   「你知道吗,栖川同学?」   瘦削的肩头绷紧一下,栖川摇摇头,依然只是坐在桌前,没有动。   「不知道。」   千枝的鞋底踩在枯叶上,每走一步,就踏出清脆的节拍。英语是她这几天下来考得最认真的一场,然而,收卷铃甫一响起,钻研过的题目就在瞬间被打包逐出大脑。现在她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迹部景吾。   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过是栖川神经质的一场报复,迹部可是从抢劫案和黑暗料理的狂轰滥炸中活下来的男人,怎能轻易消失……   树林寂静,每一个脚步声都像结局的预告,在心跳轰然中包围了她。   不知顶着浓荫走了多久,竹内千枝瞳孔终于猛地一缩,忽然像猎犬般奔到一棵大树下。   下一秒她直直地跪了下来,膝盖砸进潮湿的泥土里,然而拨开枯叶下萌芽的嫩绿,捧起了她的钢笔。   「迹部?」   「大爷?」   「……迹部景吾!」   简单的音节被高高抛起,她嘴里喊着的另一个人的名字,找不到接收者,最终还是砸在了自己身上。   头顶是千指千掌托起阳光,指缝间洒漏来的碎汞,落满支离破碎的笔身。   仿佛连时间也完全静止。   笔盖已经裂开,笔杆也断成四截,只有笔尖还和破裂的墨囊接在一起,苟延残喘,藕断丝连。墨水无声地渗出来,淌过她的手,殷殷地滴落在地面上。当年取自木料、烧成焦炭和无数道工序凝炼的液体,终于再度同枯枝败叶生死相依,落叶归根。   仿佛一场终究要醒来的春秋大梦。   千枝的指甲盖里嵌满了灰尘,她俯下身在周围寻找遗落的碎片,拾起一颗颗米粒大小的晶体捧在手心,呆呆地凝视着,目光穿透黑曜石般的光泽,照进另一双水蓝色的眼睛。   那里曾有铺天盖地的温柔,怦然而生。   *   从小树林里走出来的时候,她抬头看天,眼睛里盛进一汪碧蓝。   五月二十号那日也曾是这样的好天气。一周的最后那堂英语课上,顶着讲台上咄咄的注视,她遭逢了一个正确答案C,然后,遇见了一个人。   他傲慢、无礼、挑剔、刻薄,喜欢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多管闲事,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浑身上下漆黑如墨毫无闪光点的家伙,一把拉她逃离了裹足不前的泥泞。他说怎么掉下去的,依旧怎么爬起来,他说竹内千枝你不敢吗,他说有本大爷在你身边,他说,好啊,本大爷答应你。   迹部景吾天堑一般出现,带着五月末独属于初夏的阳光,烘干了一段淌不尽泪水的年少。   然后他走了。一句告别也来不及,无数羽翼挥舞着为他送行。   千枝站在两层楼高的走廊上,看着这一切,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哭。   她只是一个人离开了,一如当年一个人走来。   那是夏天还没开始,现在,蝉鸣声已经很茂盛了。   *   竹内千枝捧着钢笔残骸走回教室拿书包,人已经散了,楼梯转角溜过一抹夕阳,谁都不知道前方的走廊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多少段闹剧和悲欢,全都被画上不痛不痒的句号。   她很累,脚步声很轻,一颗心像是躯壳拉不住的风筝,下一秒就要怀抱长空。   忽然从一小时前的最满足跌停到最悲痛,栖川的嗓音还固执地纠缠着耳神经不放,一遍一遍,甜腻而危险,千枝像一个身处动荡股市的散户,起起落落让她无话可说。   干燥的手掌抚上教室大门,和木纹血脉相通。千枝倾身,深呼吸,向前推开。   然后,下一秒,她又从最无话可说的沉默,飙升到最欲言又止、哭笑不得的幸福。   「啊恩,」自己位置上那个人正支着头看她,剑眉星目,仿佛从天上带走一束光,照亮她的脸,和混沌不清的心房,「你摆出那种不华丽的表情干什么?」   「没有啦,」一场迟到的洪汛,奔涌而来,吞没干涩的眼眶,「我只是觉得,果然大爷你还是一米七五版本的比较帅啊。」   竹内千枝走下讲台,穿越一排又一排的桌椅,这双腿,一步一步之间丈量了多少时光。   终于来到他面前。   「我在想啊,」她拉开他前面的那张椅子,坐下来,歪过头笑眯眯地望着他,「为什么我从小到大迷恋过的男神都这么优秀呢?比如藤真健司,比如你,迹部景吾?」   他轻哼一声,伸出右手牢牢贴合在她向上摊开的掌心。   「看来本大爷也是如此,谁叫要找一个互补的家伙在一起呢。啊恩?」   十指相扣。   千枝看到挂在睫毛上的眼泪凝成了霜。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